《福州话》
作者:黄敏88届🇦🇺
我刚跟父母通完微信电话, 儿子就问我 "雨濛" 是啥意思? 我说是 "雨很细小" 的意思, 相当于英语中的 "drizzle"。儿子说: "你和外公外婆讲福州话, 好像在说外语。" 是的, 福州话是我们家的最主要的交流语言。每次全家聚在一起时, 总是讲福州话。虽说父亲老家是福清的, 但因为长期在说福州话的地区生活工作, 因而也说得一口流利的福州话。母亲本就是福州人, 因为要跟爷爷奶奶交流, 也会说几句地道的福清话。大哥和我基本上能自如地在福州话和福清话之间切换, 二哥的福州话要远胜于他的福清话。综合起来, 福州话成了我们家的"官方语言"。
印象中我开始学说福州话, 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当时父母刚从闽侯山区廷坪 "下山", 调动到了闽侯荆溪中学。我也顺理成章地转学到了闽侯荆溪中心小学。第一天上学时, 老师跟同学们介绍说我是新来的, 然后就让我朗读一首李白的静夜诗, 当我信心满满地读完后, 却发现全班同学笑成一团, 甚至有人在喊叫: "她读什么啊, 怎么都听不懂!"、"这是哪里的普通话!" 当时的我一下子懵了: 之前在山区学校, 每次朗读, 老师都夸我读得好, 怎么现在换了个学校, 人家就听不懂了呢! 难道以前学的不叫普通话? 自卑, 羞涩, 不好意思, 五味杂陈…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人生。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在福清爷爷奶奶家渡过, 讲了一口浓浓的福清话, 后来去山区廷坪上学, 又学了一口当地的方言和带有当地口音的普通话。所以到新学校的第一天, 一开口, 我就把自己推到了被嘲笑的边缘。用今天的眼光来看, 这属于再正常不过了! 刚搬迁到一个新的地方, 除了需要时间去熟悉当地的环境, 更需要时间去了解当地的文化, 这也包括当地的语言。但是这对当时的我---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却是个天大的打击。好不容易挨到放学, 我飞奔回家, 跟父母说: 这个学校不好, 我要回廷坪上学。父母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一直安慰我鼓励我。他们所说的具体的话语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母亲提到的一个词"坚强"。查了下新华字典: "坚强---坚固强劲, 经得起考验, 跟脆弱相对。"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 我乖乖地回去上学了。日子一天天过去, 大概由于当年看了很多哥哥的小人书, 我认了很多字, 会组很多词, 造很多句。二年级才过半学期, 我就在班上奠定了"学霸"的地位。课间时分, 很多同学都会主动找我玩, 跟我说话, 教我当地的方言福州话, 自此再也没有人敢嘲笑我的口音。当时我心里暗自庆幸: 还好, 考试不用福州话来考。可又隐隐觉得:想要跟大家打成一片, 我必须要会讲福州话, 不然有时大家用福州话叽哩呱啦讲一通, 我立刻就傻眼了。
当时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建筑物是徐家村的礼堂。这个礼堂是当地一个华侨捐建的, 在当年可是很气派的, 白色的建筑, 四根大柱子。记得当时课本上学过一篇 "人民大会堂", 那时我对 "人民大会堂" 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这座礼堂。有一阵子, 村里请来了一个戏班, 天天演闽剧(闽剧是用福州方言演唱, 道白的一种戏曲剧种)。每天锣鼓一响, 戏一开演, 我们的小脑袋也已经跟着晃了, 心也已经飞走了。没办法, 谁让礼堂靠学校这么近, 隔音效果又不好, 对当时一二年级的孩子来说, 这种依依呀呀的唱腔显然比老师的讲课声悦耳动听多了。俗话说: 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隔墙听了几天的闽剧, 小心思又动了: 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没成想这个想法几天后就实现了。那天上体育课, 无意中去帮老师捡球, 却发现了一个秘密通道: 在老师宿舍和礼堂之间有条小弄, 边上有个很大的窗户。如果可以爬上这个窗户, 那么整个戏台就尽收眼底了。但唯一的难题就是窗户似乎高了些, 我根本爬不上。靠着墙边听戏, 边听还得边想象, 越听越不过瘾, 最后还是想办法搬来了两张破凳子, 重叠起来, 爬上去, 抓住旁边的水管, 往上蹭几下, 再攀到礼堂的窗户上... 现在想起来, 当时的我还真的是: 坚固强劲, 经得起考验。
如果说梦想照进现实, 让人有一种恍惚不真切的感觉, 那么这种感觉在我看到舞台的一瞬间就充斥了我: 阿娜多姿的富家小姐, 俊朗飘逸的穷书生, 口齿伶俐的小丫鬟, 嫌贫爱富的官家太太.….. 这些古装人物仿佛穿越了时空, 在他们举手投足间, 浅唱低吟间, 尽显人生的百态。此后的一段日子, 我常常在课间时分都跑到这个秘密通道来看戏。最过分的一次是体育课偷跑去看戏, 结果忘记了时间, 旷了一节课。这还得了, 只好跟老师坦白交待, 班主任当场在全班宣布: 罚扫两周打扫班级卫生。在当时这个惩罚应该是比较重的了。在我被罚之前, 最大的惩罚是打扫一周班级卫生, 可见当年我的这种行为是真的惹恼了老师。
尽管如此, 我对闽剧的兴趣依然不减。那时周末父母经常带我们回福州外公外婆家, 每次回福州, 我们也都会去探望大姑母。大姑母的家在东街塔巷, 从外公家津泰路附近的观巷到塔巷, 会途经安泰桥的一个小戏台。每次路过这个戏台, 父亲和我总会停下脚步, 我们的目光总是会被台上的闽剧表演所吸引。我们常常会驻足良久, 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戏台。父亲还会边看边跟我讲解, 帮助我了解剧情的发展。也就是从这个时候, 一些闽剧的经典曲目 "甘国宝", "珍珠塔", "春草闯堂", "娄阿鼠" 等慢慢地开始进入我的眼帘。一段时间后, 我学会了很多福州话: 歠了这碗汤就是喝了这碗汤; 半暝就是半夜; 食昼就是吃午饭; 民皮就是削皮; 天野熵, 熵西侬就是天气好热、热死人了; 阿白~~知道; 魔带野~~没事; 劲趴~~很会吹牛; 女山压仲~~你长得很漂亮; 缓养绿~~马铃薯; 女现类虎就里啊~~你是福州人吗; 磨罗塞~~没用……回想起来, 当年我学习福州话的经历, 跟今天的很多年轻人通过看美剧学习地道的美语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看闽剧让我的福州话进步神速, 此外还有一个潜移默化的因素--外公的影响。当时在师大教育系当教授的外公, 也很喜欢说福州话。在他老人家心情愉快的时候, 尤其喜欢用福州话给我们小孩讲故事。比如我小时百听不厌的 "郑堂的故事" 。说的是一个叫郑堂的福州人, 调皮捣蛋, 风趣幽默, 尽干些让人笑掉牙的事情。外公在讲解时, 常常模仿郑堂的语气, 语调, 再配上重重的福州腔, 每当这个时刻, 我的脑海里总会勾勒出郑堂的形象, 而后捧腹大笑。除此之外, 外公还很喜欢用福州话说些歇后语, 比如: 鸡母扒粪倒(垃圾)~~冇代(事)找代做;瓮里摊(打)拳头~~有力冇处使; 昂仔(傻子)吃姜母~~务吃都好; 病哑(哑巴)看见鬼~~有嘴告(叫)卖(不)出; 鼎边糊 ~~索(一)文(动作)就熟; 鹅母对番鸭雄~~根本对不上; 粪坑边石头~~又臭又硬; 亲母脚带~~又长又臭(长而无质量); 墙瓦顶(屋顶)点灯~~高明……这些福州话歇后语非常生动形象, 又朗朗上口, 很有画面感。直到今天, 好些福州话歇后语我也还能脱口而出, 真真是多亏了外公往日的教诲。
随着时光的流逝, 时代的变迁, 遗憾的是如今很多福州人都不会说地道的福州话了。我很庆幸, 很感谢曾经的岁月, 感谢父母家人, 感谢一同成长的伙伴-------是你们教会了我说福州话, 亲切的乡音, 让我无论走到哪里, 都有一种家乡的归属感! 感恩!
Min 2019年5月9日写于Perth
背景音乐: Always with me (Itsumo Nando De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