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 瓜
作者:黄敏88届🇦🇺
邻居送来几根她自家种的丝瓜,青玉般的棱条上还印着几处磕碰的痕迹,藤须蜷曲宛如婴孩的胎发。我忙用竹蓝接了,手指触到瓜身细密的绒毛,恍若抚过江南三月的溪水,凉沁沁的痒意直钻进心尖。
青翠欲滴的丝瓜躺在厨房的一角,碧莹莹的瓜棱间浮起薄雾似的清光,倒教我记起儿时的光景来......
那时父母因“家庭出身不好",被下放到闽侯廷坪山区。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廷坪小学的宿舍里。宿舍的楼下,有一个公用的大灶台和几张简陋的木桌---我们把它称之为“食堂"。每到饭点,各家各户轮流使用大灶台做饭烧菜。木桌也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分配,单身汉的就自主拼一桌。久而久之,每张木桌都有了固定的主人。吃饭的时候,五张木桌一字摆开。我们家的饭桌刚好在正中间。每家每户煮啥吃啥,一目了然。那个年代,物质比较匮乏,饭桌上能有两道菜就算不错了。若是有三道菜,就属于"豪门人家”了。但是不管"寒门"还是"豪门",丝瓜这道菜,一定是两门的保留菜肴。因为它是当时我们唯一能自给自足的夏季蔬菜。
从食堂的后门出去,穿过几个台阶,在一片阴影下,有一口苔痕斑驳的老井,井栏上总攀着丝瓜藤,藤蔓在青石缝里生了根,像是从石头里长出的绿云。每到夏日,那藤蔓便疯了似的生长,纵横交错地沿着井台石缝游走,在青苔上绣出张绿网。黄花开时,煞是好看,井水映着金盏似的丝瓜花,连水纹都染了三分鹅黄。不几日功夫,星星点点的花谢了,井架上便垂满了丝瓜。
于是每到做饭时间,各家便来摘瓜。剪刀碰着瓜蒂的脆响是孩子们最雀跃的时刻。瓜儿们挨挨挤挤坠下时,早候在井边的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扬起衣襟去兜,瓜儿却常常擦着布角滑过,在泥地上骨碌碌滚成绿月亮......没一会会,食堂里便此起彼伏响起刮鳞似的削皮声。丝瓜的清香混着油烟四处弥漫......炊烟渐淡时,木桌成了流动的翡翠河。东家端出虾米炒丝瓜,西家捧来盐焖丝瓜煲。我家桌上摆着井水焯过的瓜片,配着母亲腌的糖蒜,青白相映好似雨后的藕塘。各家的炒瓜滋味混着欢声笑语,漫过天井......原来人间至味不在珍馐,而在这一缕缕炊烟将碧莹莹的时光炒成永不褪色的暖。
暮色染透窗台时,我把邻人送的丝瓜细细切成月牙片。热油里碧玉翻腾,竟泛出多年前井台上的波光。夹一箸入口,清润如初春的井水。砂锅咕嘟咕嘟吐着白气,满室都是旧光阴的芬芳。旧时光的藤蔓,就这样一寸寸缠进滚烫的心窝里。
或许有些草木生来便是念想,在齿间留一分清苦,却在心上酿成永不风干的甘甜。
(Min 2025年4月10日于珀斯)